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照片前排两位,一位打领带穿西装,手里拿一顶西式绅士帽,面带笑意;一位鹤发白须,身着长袍,柱一根长长的手杖,神情略显严肃;
一位以画奔马闻名,一位则以画游虾为世人知晓;
一位是致力于改良中国画的中西融合型画家,另一位则是从继承传统中创新的保守型画家。
徐悲鸿与齐白石。
这是20世纪中国美术史上两位开宗立派的大师。
奔马 徐悲鸿 纸本水墨 101x54厘米 1953年 徐悲鸿纪念馆藏虾 齐白石 纸本水墨 103x34.5厘米 徐悲鸿纪念馆藏
两人自上世纪20年代末相识后,虽然年龄、家庭背景、学艺经历均迥然相异,却因为共同的艺术旨趣、创新精神和风骨节操结为忘年交,成为中国美术史上一段佳话。
近日,徐悲鸿纪念馆新馆开馆首展“大师眼中的大师——徐悲鸿与齐白石”,通过梳理画作、旧照、信札等资料,向我们展示了这段情谊背后的故事。
撰文 | 梁珊珊
1954年,久不与徐悲鸿相见的齐白石来到徐悲鸿住所。徐悲鸿其实早于1953年去世,而齐白石却一直被蒙在鼓里。考虑到老人已是93岁高龄,又与徐悲鸿情谊深厚,身边的人不忍将这个消息告诉白石老人,生怕他受了刺激。徐悲鸿去世后,徐悲鸿夫人廖静文曾独自一人去探望过老人,齐白石忍不住问及悲鸿为何不来,廖静文便谎称徐悲鸿出国公干了。就这样瞒了一段日子。齐白石坐在徐悲鸿故居会客厅的沙发上,眼睛凝神不动,不知心里在寻思些什么。终于,他的口角动了一下,说出了两个字——影像。身边的人知道,白石老人是要看看悲鸿先生的相片。站在悲鸿先生的遗照前,这位耄耋老人眼里含满泪水。他执意要行跪拜礼,众人只怕老人情绪过于激动,纷纷上前劝阻。白石老人对着遗照深深鞠上了一躬,长呼一声:对徐悲鸿这位比自己小了32岁的莫逆之交,齐白石心中常怀感恩之情,他多次对身边亲友感叹:“生我者父母,知我者徐君。”展览中展出了齐白石的一方印章——《知己有恩》,在印章的边款上他刻道:“予有知己二三人,其恩高厚,刻石记之。”▲齐白石印章《知己有恩》
众人搀扶老人起身,齐白石依旧坐在悲鸿在世时他坐的沙发上,悲恸不已,与徐君交往的一幕幕往事又浮上心头。那是1928年的一天,在北京西单跨车胡同齐白石的居所处,徐悲鸿与齐白石第一次相见。在齐白石的家中,徐悲鸿细细欣赏着老人的作品:活灵活现的虾、荷花上的蜻蜓、绿叶上的青蛙……两人谈书画、论文章、评篆刻,竟十分投缘。 “先生现在是名震画坛的大师了,想请您来艺术学院任教,先生意下如何?”徐悲鸿最后说明了来意。 此时的齐白石已经在北京生活十年之久,一直以卖画刻印为生。虽已小有些名气,生活却并不尽如人意。他在《白石老人自述》中描述当初的生活:“我的润格,一个扇面,定价银币两元,比同时一般画家的价码,便宜一半,尚且很少人来问津,生涯落寞得很。”在朋友的鼓励下,齐白石开始“衰年变法”:“扫除凡格实难能,十载关门始变更。”变法的成果,便是创立了画坛上焕然一新的“红花墨叶派”。
“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,太似为媚俗,不似为欺世。
— 齐白石” “野狐之禅”、“俗气熏人”,“不能登大雅之堂”……木匠出身的齐白石创作的这些画作,遭到在北京画坛保守势力的一片讥讽。齐白石后来回忆:“我那时的画,学的是八大山人冷逸的一路,不为北京人所喜爱。”为此,他创作过一幅人物画,画中描绘一位白发白须的老人正襟危坐,冷眼侧目,唯以右手伸出两指指向画面一侧,配合画中所题“人骂我我也骂人”,颇有些讽刺意味。刚从法留学归来的徐悲鸿由蔡元培推荐,出任北京艺术学院院长。一上任他就提出了改革中国画的主张,倡师法造化,贯彻写实主义原则。要求学生学习、借鉴并吸收西方优秀绘画技法,与中国传统画法相融通,创造出生机勃勃的中国画。与齐白石一样,徐悲鸿的创新同样遭到了保守势力的抵制。他用心物色遴选教授,第一个看中的便是画作中充满了生活气息的齐白石。“承蒙徐院长看重,只是老朽年事已高,耳又聋,眼又蒙,院长美意,只能心领了。”齐白石婉言辞谢。他嘴上虽如此说,心里想的却是,自己没必要自找苦吃,跑到保守势力扎堆的学院去。“高等院校的教授中,70岁的还不少呢,齐先生正是大有用武之时。”徐悲鸿挽请。徐悲鸿不死心,几天后再次登门,重提聘用之事,齐白石还是没有同意。“徐先生,我不是不愿意,是因为我从来没有进过洋学堂,更没有在学堂里教过书。连小学、中学都没有教过。如何能教大学呢?遇上学生调皮捣乱,我这样一大把年纪了,摔一个跟头就爬不起来啦!”齐白石坦诚地说。徐悲鸿宽慰老人:“不需您老人家系统宣讲课程,只要您在课堂上给学生作画示范即可。”又言辞诚恳地说,“我一定在旁边陪着您上课。冬天,给您生只炉子;夏天,给您安一台电扇。不会使您感到不舒服的。”次日清晨,齐白石穿着宽大的缎子长袍、拄一根手杖,乘坐一辆马车来到北平艺术学院。当马车停在院门前时,早已等候在此的学生们热烈欢迎了这位新老师。就这样,农民出身、只读过半年私塾,更从未受过正规绘画教育的齐白石成了大学教授。保守势力责难纷纷:“木匠也能当教授?”“艺术学院要搞成什么样子?”面对这些压力,徐悲鸿依旧在不同场合高度赞誉齐白石的创新精神。他对学生们说:“齐白石可以和历史上任何丹青妙手媲美,他不仅可以做你们的老师,也可以做我的老师。”齐白石欣然赋诗:“我法何辞万口骂,江南倾胆独徐君。”然而,在保守势力的阻挠下,徐悲鸿的改革终究还是未能进行下去。在北平大学艺术学院仅待了三个月后,徐悲鸿便辞去院长的职务南下。后来,他特意作《月下寻归图》赠与徐君,并作《杖藜扶梦访徐熙》抒怀:“草庐三请不容辞,何况雕虫老画师。深信人间神鬼力,白皮松外暗风吹。”
“一朝不见令人思,重聚陶然未有期。海上风清明月满,杖藜扶梦访徐熙。”
“徐君辞燕时余问南归何处,答曰:月缺在南京,月满在上海。”
从相识之初,徐悲鸿就开始收藏齐白石画作,分别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。徐悲鸿夫人廖静文说:“白石先生每有佳作,必寄悲鸿,悲鸿便按白石先生的笔单,将稿酬寄去。那时,正是白石先生精力旺盛,创作最成熟的时期,悲鸿购藏他的佳作极多。”展览中徐悲鸿写给齐白石的信中,对此类事也多有提及,如:“兹特汇奉大洋贰佰元,乞察收。前欠四十元又取六尺紫藤一幅及横幅荷花一幅,照润有余,即请翁再赐墨宝一些可以。鸿一星期后即出洋,半年方归。此半年中得意之作,均乞为我保留,鸿必不负翁之苦心。”
▲齐白石《丝瓜》
据曾任徐悲鸿纪念馆副馆长的郭味蕖说:“悲鸿先生一生中所收藏的白石老人的画就有一百件。这些作品又是件件精湛,坊间不可多见。”除了收藏,徐悲鸿还尽可能通过展览等公开的方式,为人们了解齐白石创造机会。1933年赴欧巡展、1935年之后避居广西、1939年南洋筹赈活动等几次远行中,徐悲鸿均将收藏的齐作随行携带,遇有机会,或联展或个展,不忘向海内外介绍齐白石。
徐悲鸿曾在《中国今日之名画家》中肯定齐白石的画艺:“齐白石之长处,在有色彩,一往直前无所顾忌,惟多红而少绿,或其性格所尚。写昆虫突过古人。其虾、蟹、雏鸡、芭蕉,以墨写者,俱体物精微。纯然独创。”齐白石当时还未正式出过画集,只是为了赠送亲友,自己花钱印刷了200本画集。听闻此事,徐悲鸿向中华书局力荐出版齐白石画集。徐悲鸿亲自编辑,亲自撰写序言,帮齐白石正式出版了第一部画集。收到自己的画集和稿酬时,齐白石喜不自禁,也愈加珍惜与徐君的这份情义。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,随即北平沦陷。齐白石愤敌骚扰,深居简出,数次在自家门上贴出告示,“停止卖画”,谢绝来访,艰难度日,表现出一位中国艺术家的凛然风骨。徐悲鸿撰文感叹:“北平陷敌八载,(白石先生)未尝作一画、治一印,力拒敌伪教授之聘,高风亮节,诚足为儒林先光……”抗战时期,徐悲鸿则忙于在南洋筹办赈济祖国难民的画展。诸事缠身,他仍不忘写信诉说对齐白石的怀念:乱离阻我不相见,屈指翁年已八旬。犹是壮年时盛气,必当八十始为春。1938年夏,齐白石老来得子。远在桂林筹办抗日赈灾画展的徐悲鸿,听闻消息后,欣然挥毫一幅《千里驹》寄赠齐白石作为贺礼。▲徐悲鸿绘 千里驹 1938年 立轴 纸本水墨 尺寸:52×78cm 现藏于徐悲鸿纪念馆款识:白石翁七十八岁生子,字之曰良末,闻极聪慧,殆尚非最幼之子,强号之曰末耳。故人固无长物,且以远方,因写千里驹为贺。廿七年九月悲鸿在桂林。白石老人收到徐悲鸿的贺礼后,亦精心绘制《墨虾》小册回赠老友。多年后的一天,齐白石曾牵着这位幼子造访徐宅,向悲鸿表露自己的托孤之情。徐悲鸿夫人廖静文回忆说:“当时齐白石先生说自己年事已高,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小孩,希望悲鸿能在自己百年之后对幼子多加照料。”奈何造化弄人呐,比齐老小32岁的徐悲鸿却走在了齐白石前面。上任伊始,徐悲鸿再次聘请83岁高龄的齐白石为名誉教授。这一次,还是徐悲鸿亲自坐车去迎接老人。▲1946年,徐悲鸿与北平艺专和北平美术工作者协会同仁摄于北平艺专
为解决白石老人工资待遇问题,徐悲鸿通过让齐白石每月交四件三尺条幅作品的方式,为其申请“增月薪二百斤”,以减轻其家庭经济负担。每年春节,徐悲鸿都会早起去给齐白石拜年,齐白石过寿添孙,徐悲鸿都有书画赠送致贺。▲徐悲鸿书 对联 1950年 镜框 纸本水墨 尺寸:227.5×43.5cm 现藏于北京画院兹着人送上清江鰣鱼一条,粽子一包。并向先生拜节。鰣鱼请嘱工人不必去鳞,因鳞内有油,宜清蒸,味道鲜美。主要内容便是端午佳节将至,徐悲鸿专门托人给白石老人送去鲥鱼、粽子等节日礼物,还在信中细心嘱托鲥鱼的烹饪方法——“不必去鳞,因鳞内有油,宜清蒸,味道鲜美”,从这些交往的细节中可见徐悲鸿对老人真切的关怀。徐悲鸿不仅在生活上对白石老人照顾入微,在艺术上两人也时时切磋。很多画作都是两人合作完成。如《妙极其微》,齐白石画水、水中蝌蚪及岸边青蛙,落款“白石”;徐悲鸿画大面积的岸上坡地,题:“妙极其微。悲鸿布地,戊子夏日。”虽然两人画法、意趣有别,但画面兼容无间,十分和谐。两人合作的最后一幅画《竹石雄鸡》,徐悲鸿画鸡,白石老人补石头兰草,两只雄鸡看起来就像是两位艺术家在对话。据说在1947年的除夕夜,艺专有一位年轻的裱画工刘金涛向徐悲鸿讨画,徐悲鸿欣然答应,顷刻间两只公鸡跃然纸上。正画在兴头上,突然停电了,只好改日补画。 后来徐悲鸿突然病逝了,裱画工想到了齐白石,在他的恳求下,已经九十多岁的白石老人答应了他的要求,看到徐悲鸿笔下两只公鸡似在对话,于是就在上面那只鸡的下边用浓墨补画了石与兰,一下子使这幅画更加生动可爱。从款题看,分别为1947年和1954年,即齐白石的补写是在徐悲鸿已离世,自己并不知情的情形下画的。两人最后一次会面是在1953年6月23日,在北京举办的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二次代表大会上。休会时,徐悲鸿和齐白石在怀仁堂门口等车时,徐悲鸿亲切地拉着齐白石老人的手,亲热叙谈。两位大师之间深厚的友谊,永远地留在了这张珍贵的合影里。▲猫 徐悲鸿 纸本水墨 78x39厘米 1935年 徐悲鸿纪念馆藏
有人说,这一黑一白相偕而伴的两只猫,像煞两位艺坛巨匠惺惺相惜的背影。“人之相识,贵在相知,人之相知,贵在知心。”二十余年高山流水,对于齐徐二人,既是人生一大乐事,更是幸事。※本文参考资源:《齐白石的知己:徐悲鸿》(华天雪),《徐悲鸿和齐白石的莫逆之交》(孟红),《白石老人自述》(齐白石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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